湛然时期,各宗兴起,风行天下,在皇帝和士大夫的扶持下,蔚为大观。如玄奘(602-664)创立的唯识宗、法藏(643-712)创立的华严宗、道宣(596-667)创立的律宗、善导(613-681)创立的净土宗、“开元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创立的真言密宗,慧能(638-713)为代表的南宗禅、神秀(?-706)为代表的北宗禅。在湛然看来,当时各家各派的兴起已经对天台造成了重大的影响。他们提出的理论确实有独到之处,加上有人宣弘,朝廷鼓励支持,所以形成了繁荣的局面。相形之下,天台的独特地位消解了。问题在于,这些学派并没有超越天台的完美理论,由于他们的出现和兴盛,天台的圆教义理反而被淹没。
为了使天台圆教义理不至于沉没于无音之中,湛然以重振天台为己任,用舍我其谁的勇气和努力对各家各派的思想做了分析和批评,一方面注解天台三大部,张扬天台止观理论;一方面著作《法华五百问论》以质难慈恩宗窥基的《法华玄赞》,作《金刚錍》对治华严宗的阴翳蒙蔽,以求彰显天台教观。
与对华严和唯识的批判相比,湛然对禅宗的声讨是隐晦的。这不仅表现在湛然没有明确批评禅宗的专著,只在字里行间隐藏着零星的批评禅宗的叙述,而且表现在有时湛然的态度甚至有点含乎其辞,以致于后世学者对湛然批评禅宗的态度争论不休,形成了不同的看法。本文拟对于这种现象及其形成原因作一浅略的探讨,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一
湛然之前的天台宗有两个主要的根据地,都是智顗(538-598)大师所开建:一是天台国清祖庭,相对来说比较零落;另一则是玉泉寺,活跃着不少有影响的大师,是唐代天台宗的一个支脉。
据《佛祖统纪》所说,湛然早年游学浙东,从玄朗学天台教观。玄朗去世后,在东南诸地大弘天台学,晚年才归天台。《国清寺志》记录,湛然于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为国清寺住持,其著书立说、讲经说法的重要时期都是在东南各地。我们可以看到,湛然时期,天台国清寺系的力量并非局限于天台祖庭——国清寺,传播天台止观的中心也不限于国清寺,而是在以江浙为核心的东南各地。
天台自灌顶之后,国清祖庭冷落,与其他各宗的热闹相比,天台只是维系门庭而已;而玉泉系虽然获得了皇帝和士大夫的青睐,但又多兼习各宗,尤其热中于律、净土,对于天台教义没有发扬。而禅宗势力正风起云涌,玉泉与北宗禅同处一室,不仅相安,而且因神秀的缘故玉泉成为禅宗重镇,双方也互有交涉;南宗禅则大张旗鼓地进行弘法传教活动,势力遍及天台宗各传习地。湛然担当起中兴天台的责任,势必要面对与禅宗关系的梳理。
二
在湛然之前,国清寺系已经有了与禅宗,尤其是南宗禅的接触。八祖左溪玄朗在从慧威受学之前,曾经两六祖弟子印宗禅师商榷秘要,相互推许,(注:[南宋]士衡撰《天台九祖传》,《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102页。)又与玄觉为至交。玄觉本宗天台,后与东阳玄策同诣禅宗六祖慧能。《六祖坛经》记载,玄觉见慧能,有“一宿觉”之故事。《佛祖统纪》中玄朗有“招觉山居”,玄觉作复友人书,尽管在禅观念上有所不同,玄朗坚持天台止观,而玄觉成为禅宗史上很有影响的人物,但天台与禅之交会是很明显的。《景德传灯录》和《佛祖统纪》中更云玄觉是因左溪玄朗的激励而与东阳神策(即玄策)同诣慧能。东阳玄策,《宋高僧传?玄觉传》、《佛祖统纪》作“东阳策禅师”,《景德传灯录》作“婺州玄策”,其师事六祖慧能,游方至河朔,与曾谒五祖弘忍,庵坐二十年(《祖堂集》作十年)的智隍禅师有一段对话,使智隍禅师醍醐灌顶,促使智隍禅师后来到慧能处得印可。玄策后来归金华传法。玄策和玄觉一同参访慧能,是时,玄策已是六祖弟子。其生卒年不详,《南华史略》作668-746年。(注:释传正主编《南华史略》第124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祖堂集》未提两人同行事,但说明玄觉是因神策之劝而去见慧能。并提及两人初会时,神策年近六十有余,而玄觉为三十一岁(即706年左右)。以此推算,神策应比玄觉年长三十岁左右,即645年左右生人。
湛然的启蒙老师是方岩和尚。荆溪曾自述其经历如下:
开元十六年,首游浙东,寻师访道。至二十年,于东阳金华,遇方岩和尚,示以天台教门,授止观等本。遂求于左溪大师,蒙诲以大旨。自惟识昧,凡所闻见,皆纪于纸墨。暨至德中,移隶此寺。乾元以来,攒成卷轴,盖欲自防迷谬,而四方道流,偶复传写。今自衰疾,诸无所任,留此本兼玄疏两记共三十卷,以寄此藏,傥于先师遗文,碑补万一,则不负比来之诚。幸众共守护,以贻后学。大历十二年祀孟秋,沙门湛然记。(注:[南宋]士衡撰《天台九祖传》,《大正藏》第五十一卷,第103页。)
《佛祖统纪》卷七也说“年十七(睿宗景云二年生,至玄宗开元十五年当十七岁)访道浙右。遇金华方岩。授以止观之法”。这里的金华方岩是否就是方岩玄策呢?开元二十年(732年)时,玄策应是87高龄了。但皎然《湖州佛川寺故大师塔铭并序》中则称佛川慧明(697-780)为“方岩策公”弟子,“能公传方岩策公,乃永嘉觉荷泽会之同学也”(注:《全唐文》卷九一七,中华书局。),并说佛川“西诣方岩,顿开心地”。可见方岩策公应该就是金华玄策、婺州玄策,也就是《祖堂集》所说的老宿神策。
玄策晚年回到金华传法,或许是看到湛然更适合于天舌学,所以授之以天台止观。这种应机教化的态度也与唐代的游学引荐的风气很吻合。《佛祖统纪》卷二十二中说“金华方岩和尚。荆溪未入僧时。曾从之受止观(应是左溪门入)。”(注:《佛祖统纪》卷22,《大正藏》第49卷,第245页下。)已经不确定方岩和尚的师承,只是猜测其曾授湛然天台止观,因而应该是左溪玄朗的弟子。但尚不能否定方岩和尚可能就是玄策的断定。
三
有学者指出,湛然批评南宗针对的是整个禅宗,而非专对南宗。《止观义例》中指出禅宗的禅法是暗证,证而无教作根据,这是对整个禅宗的攻击,南北宗都包括在内了。(注:徐文明:《此湛然非彼湛然》,《世界宗教研究》1999年第2期。)
有学者则以独孤及《舒州山谷寺觉寂塔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中记载:“长老比丘释湛然,诵经于灵塔之下,与涧松俱老,痛先师名氏未经邦国焉,与禅众寺大律师澄俊,同寅叶恭,亟以为请。会是岁嵩山大比丘释惠融至自广陵,胜业寺大释开悟至自庐江,俱篆我禅师后七叶之遗训,自相与叹,塔之不命,号之不崇……”判定湛然既出面维护普寂七祖地位,说明北宗势力渗透到浙东地区。天台宗与禅宗南宗相左而倾向北宗,这在前有湛然的老师玄朗与尊崇曹溪的玄觉在禅观念上有严重分歧,在后有湛然为普寂请命正统,所以这种倾向是一以贯之的。并且,南宗禅与天台宗的对立,始终没有消除。(注:杜继文:《中国禅宗通史》,第197-198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徐文明博士则考证这里为普寂请命正统的长老比丘释湛然不是天台宗的湛然,是另有其人。)
确实,湛然批评的对象由于湛然没有说明而显得有些含混。但是我们考虑到这样的事实:一方面,正如湛然一再强调的,天台学是以《法华经》为旨归,《法华经》重视的是“会三归一”的圆融性,在智顗时,就试图用海纳百川的气度把各家思想、各种禅法组织、含摄于其教观体系中。北宗禅、南宗禅从禅法思想上来说,都没有越出天台禅学的洋洋大观之外。有学者可以从天台的“历缘对境,举足下足,无非道场”,“一色一香,无非中道”、“世间一切洽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等看出,经过智顗系统化的天台佛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亦预示了禅宗的未来发展。(注:董平:《天台宗研究》第19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而圭峰宗密(780-841)则批判天台止观谓与北宗禅同是渐修法门,不知顿悟之义。宗密在其三宗三教判,将禅法分为息妄修心宗、泯绝无寄宗、直显其性宗的三阶段,分顿门与渐门的二门。天台止观,其理虽有一分当于泯绝无寄宗,但悟修的实际,皆不出于息妄心宗。不知顿悟,是渐修的法门。因而,无论北宗还是南宗的禅法,两者都能找到与天台宗的共通融摄处。另一方面,湛然对于禅宗的这种含混可能也来自于与华严、唯识不同,禅宗没有体系化的理论力著,更没有洋洋洒洒的释经诠典之作,也没有像华严那样把自己的思想矛头直指天台。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以从湛然的只言片语和字里行间发现其指向。
首先,湛然指出了天台和禅宗相承有优劣之分。《止观义例》卷上说:
设使印度一圣来仪,未若兜率二生垂降。故东阳大士位居等觉,尚以三观四运而为心要,故独自诗云:独自精其实离声明,三观一心融万品,荆棘丛林何处生,独自作问我心中何所著,推检四运并无生,千端万累何能缚?况复三观本宗璎珞,补处大士金口亲承,故知一家教门远禀佛经,复与大士宛如符契,况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以《智论》为指南,以《大经》为扶疏,以《大品》为观法,引诸经以增信,引诸论以助成,观心为经,诸法为纬,织成部帙,不与他同。(注:《止观义例》卷上,《大正藏》第46卷,第452页下。)
无论是禅宗南宗还是北宗,都标榜自己的禅法是来自南北朝时期的菩提达摩。湛然认为,达摩来华传法,确实是禅宗值得骄傲的祖承。但是,天台之教有三大渊源,比禅宗之传承优异,可以一目了然。第一,天台之旨,独契于傅大士之教。东阳傅大士,传说是弥勒菩萨之化身,尚且行一心三观,四运推简,其“独自诗”中明确地把三观一心、推检四运作为自己修行的重要内容,何况世间利钝根基不同,钝根之人更不可能离三观而独自悟性了;第二,湛然指出,三观之说出自《璎珞经》,是亲自如来相承;第三,天台之教是融摄了各经论之教旨而组织起来的。当时禅宗虽已有法系之争,如北宗或以神秀或以法如为继承弘忍之后的六祖,而神会则坚决主张以慧能为六祖,但其完整的二十八祖的传承世系始于唐贞元十七年(801)智炬编撰的《宝林传》,并为后来各种灯史所继承,此时还未明确形成,所以,湛然只在传承上做了一个简单的比较,以示自己的优胜,别无详论。但后来台禅两家在“定祖”问题上的诤论,湛然可谓萌芽。
其次,湛然对禅宗的批评虽然是含摄了南北二宗的。后世可能由于南宗已经远远盖过了北宗,成为社会上影响最大的宗派,也是对天台威胁最大的门派,所以,多把湛然的批判矛头指向了南宗。《宋高僧传?湛然传》描述湛然承当天台中兴之重任的背景时,指出:
(然)每以智者破斥南北之后,百余年间,学佛之士,莫不自谓双弘定慧,圆照一乘,初无单轮、只翼之弊。而自唐以来,传衣钵者起于庾岭,谈法界、阐名相者盛于长安,是三者皆以道行卓荦,名播九重,为帝王师范,故得侈大其学,自名一家。然而宗经弘论,判释无归。讲《华严》者唯尊我佛,读《唯识》者不许他经,至于教外别传,但任胸臆而已。师追援其说,辩而论之,曰《金顗》,曰《义例》,皆孟子尊孔道、辟杨墨之辞。识者谓荆溪不生,则圆义将永沉矣!
这里我们所看到的对禅宗的描述“传衣钵者起于庚岭”,是明确指向南宗的。元代沙门怀则《天台传佛心印记》也以“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为湛然所批评的禅宗的鲜明标志,而“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正是南宗的特色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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